一
2173年4月23日,我失业了。
失业真是一种奇妙的经历:过去你是一个完整的人,现在只剩下半个人了;过去你可以对世界名人、焦点事件评头论足指点江山,现在却只能当哑巴;过去你家里高朋满座觥筹交错,现在冷冷清清门可罗雀。朋友相遇,他们也点头匆匆而过,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。
我当然不会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,况且我一直相信自己的能力。我疯狂地搜索报纸,参加一个又一个招聘考试。给我印象最深的,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招聘考试。保守估计,半个地球的失业者都来碰运气了。由于人数太多,不得不临时租用一个体育场考试。考生们一脸虔诚埋头苦写,监考人员感觉良好一脸威严四处巡视。我不由想到狱警监督罪犯写悔过书的场面。
然而每次考试,我都以失败告终。
我被这个残酷的现实击垮了。我走上街头。男人气宇轩昂女人倾国倾城。阳光绚丽夺目,照在每一个路过的人身上。我忽然觉得,自己象一块扔在地上的桔子皮。
“李源!”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。
落魄者最不愿意见到熟人。我假装没听见,低头猛走。
“李源!!”那人提高了音量。我想全世界都听见了他的声音,因为我感到街上的人都扭头望着我。
没办法,我停下了脚步。回头一看,是王全。
王全是我的同学,大学住在同一寝室,我上铺他下铺。现在他在太平洋当海底警察。二十二世纪初,地球的人口膨胀到三百亿,不得已迁往海底居住。但是海底人的生活并不容易,他们经常遇到海怪的袭击,轻则伤筋动骨,重则家破人亡,所以海底经济始终发展缓慢。海底警察的任务,就是充当海底车辆的保安,必要时奋不顾身地与海怪搏斗。这工作既危险收入又低,连海底人都瞧不起他们。王全当了海底警察之后,我就不再与他联系,就象朋友现在离开我一样。
“李源,让我好找!”王全亲热地拍我的肩膀,“这些天你都躲哪儿去了?我给你公司打电话,他们说你被解雇了。我又给你家打电话,电话线被掐了。我猜你肯定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瞎转悠,就跑出来找你——嘿,还真让我碰着了!怎么样,找到新工作没有?”
哪壶不开提哪壶。我说:“见到你可真高兴。”
“嘿,别这么没精打彩,这可不象你,”王全依旧兴高彩烈,“说真的,如果你还没有工作,我倒有一个机会。”
我装作不太关心,“噢,是吗?”
“是的,”王全说,“海底安全局急需警察,你来吧,跟我一起干。”
当海底警察?我马上在心里打了个叉。我以前是高级管理人员,这么没地位的工作我难以接受。
“对不起,我有个约会,”我看看手表,“改日再聊,白白!”
“哎——可是……”
我甩下王全,绕过墙角急忙钻进一家商店。我从货架上取下一听罐头假装看说明,目光却瞟着外面的街道。我真怕王全追上来。
“喂,我说你!”一位胖胖的店员瞪着我,“快把罐头放回去,弄脏了我怎么卖!”
我真想把罐头塞进她的大嘴。她一定看到我满是油渍的衣衫和一头肮脏的长发,所以对我倍加“关怀”。我准备自卫还击,却发现自己底气不足。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没有金钱甚至没有干净的衣服你怎么能底气十足?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的可笑。我决定把我的假面具遗弃在这个喜欢假面具的商店。
放下罐头,我原路返回。王全还站在那里发呆呢。
“嘿,王全,”我拍拍他的肩膀,“你刚才的话……还算数吗?”
二
王全带领我进入海洋安全局。这是我经历的最奇特的一次招聘,没有考试无需文凭更不要什么照片、简历、智商证书。
“为什么想当海底警察?”局长亲自提问。
“为了活命。”
“你认为自己能干好吗?”
“我尽全力。”
“很好,这就够了。”局长递给我一份合同,“文凭和智商都不能说明问题,只要敬业,什么都能干好——你被录用了。”
接下来,我到培训部听了一堂课,就正式走上工作岗位。我和王全共同为一辆海底公共汽车——其实是一艘民用化的小型核潜艇——保驾护航。象两百年前飞机上的空中先生一样,我们扮作乘客混坐在人群中,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必须挺身而出。这个“紧急情况”当然不是劫机、劫车什么的,时至今日,你想去哪个国家都没人管你——主要是指海怪的袭击。海怪是一种庞大而丑陋的深海生物,是人类移居海洋后才发现的新物种。据生物学家考证,海怪可能是海洋恐龙几千万年后的变种,智商与人类不相上下。这是海洋中最危险的一种动物,人类费尽了力气也没有将它们消灭。如果遇到海怪,海底警察就在汽车的射击室里射击;必要时,我们还得冲出汽车,面对面地与它们交战。
这是一项极为危险的工作,所以几乎没人愿意干。
今天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,心情既激动又紧张。乘客满满的,车厢里弥漫着人们嗡嗡的低语,感觉很是温馨。我瞧瞧后面的王全,他正在逗旁边的孩子玩,有说有笑。
“来点吗?”身边一位胖胖的老人打开糕点盒,递到我面前。
我肚子还真饿了。刚抬起手,我想起警察守则里有一条:不得吃陌生乘客的食物。于是我摆了摆手。
“谢谢,”我说,“我很饱。”
话音刚落,我的肚皮很配合地咕噜噜叫了一声。
胖老者瞧瞧我,我说:“我在减肥。”
胖老者善意地笑了,他把糕点盒摆在我们当中,一边吃一边说:“想吃随便拿。”
多好的人呀,这使我放松不少。
车身微微震动一下,旅行开始了。我透过车窗观赏海底景色:在车灯的照耀下,海草妙曼地起舞,海鱼悠闲地散步……与喧闹肮脏的城市相比,真是一派天堂美景!
经过一条暗黑的海沟时,车身晃了晃。有孩子哭闹起来,胖老者的糕点盒跌落,糕点叽哩咕噜滚了满地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警惕地站起来。
“别慌,小伙子,”胖老者弯下腰去捡糕点,“可能是一阵可爱的海底潜流。”
这时,车厢的喇叭响起一个女声:“亲爱的乘客,对不起!公共汽车遇到一点麻烦,请大家系好安全带,不要慌张……”
广播声还没停,车厢猛地一震。公共汽车在海水中翻跟头,行李纷纷砸落,乘客们滚作一团。
“难道……触礁了?”胖老者喃喃自语。
“不好,是海怪!”王全大叫,“李源,你去前面的射击室,我去后面的——马上行动!”
射击室是“闲人免进”的,我用特配的钥匙开锁,一个箭步冲到激光炮前。射击室全透明,我终于有生第一次亲眼目睹了海怪——我的妈呀,我真不知如何形容这个庞大而令人恐惧的家伙!
“还愣着干什么,快开炮!”司机干脆不开车了,跑到我后面嚷。
我慌忙中开炮。海怪早就躲开了,激光炮打中后面的礁石,碎石飞舞,沙雾腾腾。我再次瞄准,可是海怪非常机灵,它时刻躲在炮口之外,甚至拿海草什么的往炮口里塞。
王全跑过来。“这样没用的,海怪太聪明了,”他说,“李源,咱们出去。”
我知道真正考验我的时候到了。我记不得是如何来到气压舱的,大概是王全把我拖过去的。
海底汽车不象陆地汽车,上下只要开关车门就行。深海的压力非常大,进出车门必须经过气压舱的换压。
我和王全穿好潜水服,走进气压舱。王全转动手柄,将舱门关严。升压。当压力计升到与海水相同等级时,王全打开出口小圆门,跳了下去。
“李源,快下来!”王全通过潜水服里的对讲机喊话。
我握握手中的激光枪,深吸一口气,蹦了下去。
这下子我终于清楚地看见了海怪:这是一大一小两个海怪,它们正用巨鳍拨、用脑袋顶,把公共汽车往礁石那边推!真是聪明,汽车的外壳是合金特制的,海怪撞不破;但如果是礁石……
刻不容缓,我举枪向大海怪射击。一道耀眼的红光迸射而出,大海怪哀号一声,身体里冒出一团团浓血,向海沟深处漂去。
“哈哈我射中啦!”我高兴得大叫,“王全你看见没有我射中啦!”
出乎意料,王全并没有祝贺我。“你为什么用激光枪?”
“怎么?”
“它们也是智慧生物,我们不能这么残酷。”
“可是警察守则上写着:用激光武器消灭……”
“是这么写着,”不知为什么,王全的语气有点沉痛,“可如果你当久了海底警察,你就会明白我的感受——它们老在我睡梦中痛哭……”
王全夺过我的激光枪,再把自己的枪塞到我手中。“拿去,这是麻醉枪。”
我呆呆地接过来,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。
可惜我们忽略了海怪的危险性,那只小一点的海怪发疯似的向我们扑来。
我背对着海怪,没有发觉。
“快闪开!”王全猛地把我一推。
海怪已经冲到面前。它挥起巨大的尾鳍,向王全扫去。王全完全有时间抠扳机,激光将切断海怪的尾鳍——可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王全晃了晃身体,居然没有开枪!
咚!巨大的声响通过水波传过来。王全象一块破絮飞了起来。我看见他的潜水服破了,气泡源源不断地涌出来。气泡快速地飞升,王全却缓缓向海沟坠去……
我知道在深海潜水服破了意味着什么。
“王全!”我大叫一声,瞄准海怪射击。海怪翻了翻白眼,失去了知觉。
我正要去追王全,身体却被人抱住了。
我回头:是司机。他居然也出来了。
“你不能去!”他说。
“可是王全……我不能见死不救!”
“王全已经死了,”司机终于说出我不愿承认的事实,“潜水服一破,2.5秒之内人就会在重压下死亡。”
“王全……”我哭了。
“你如果真的痛惜王全,就完成他的遗愿,”司机说,“危险还没有过去,你要帮助大家摆脱困境!”
我咬咬牙,与司机返回海底汽车。那只昏迷的海怪被机械手臂抓着,装进了车后的铁笼。汽车驶出去半海里,我才明白司机说的“危险”是什么——
成千上万的凶猛海鱼正从四面八方涌向海沟,那里,正飘升着海怪或是王全的鲜血……
我沉默。失去朋友和失去亲人,哪一个更为悲痛?我在心里掂量许久也没得出结论。也许朋友和亲人本来就是一回事。失业,一无所有,朋友离我而去,自卑,被别人瞧不起——这些我都尝过。正是经历过巨大的痛苦,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。一帆风顺的人也会同情弱小,洒几滴眼泪,但他们无法理解痛苦。要我说,如果你真想理解一个人,就把自己摆在他的位置上,用心地想一想。我想,如果我是那只海怪,我的家毁了,我的孩子、我的丈夫都被人类杀死了,我会怎么样?我也会去攻击人类,一定。
我转身,朝狱警小张走去。
小张放下塑料报纸,“谈完啦?”
“是的,”我说,“对不起啦小张,”
我掏出麻醉手枪,开枪。小张顿时昏迷。我从他身上摸出钥匙,打开牢房的铁门。
海怪吃惊地望着我,“你……”
“快走,”我说,“乘我还没有后悔!”
海怪立即向外奔逃。十分钟后,监狱里警笛大作。警察们蜂涌而至,我没有作任何反抗束手就擒。他们以极快的速度将我送上法庭。我放跑海怪的行为引起了公愤,没有任何一位律师愿意为我辩护,我只好自己替自己发言。
“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?”法官问我。
“知道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还干?”
“因为我想帮助海怪,”我回答说,“同时,我也想帮助人类。”
听众席顿时炸了锅,声讨的话语象炸弹一样呼啸而来。
三
由于没有足够的场地,不得不让海怪在庭外受审:海怪被关在特制的监狱里,而法庭则通过可视电话对它进行审判。
法官大概对它讲了一百遍“坦白从宽,抗拒从严”,并且许下诺言:如果供出其它海怪的藏身之处,就不判它死刑,改判无期徒刑。无奈在长达十四小时的审判过程中,海怪始终一言不发,冷冷地望着墙壁。没办法,法庭按照惯例宣判它死刑。我提出由我执行枪决,陪审团研究一下,同意了。
审判结束后,我去了关押海怪的监狱。
摄像机已经撤走,海怪软软地靠着墙,默默地流着眼泪。原来它在法庭上铁一般的坚强是装出来的。我长久地盯视着它。
“猜猜我在想什么,”我说,“我恨不得现在就毙了你。”
海怪提高了哭声,肩膀一抽一抽的。它的哭声很伤感,并不单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。不知怎么搞的,这哭声弄得我心烦意乱。
“知道你杀死的是谁吗?”我说,“我最好的朋友!在我绝望的时候,是他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……”
海怪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。
“对不起,”它说,“可是你知道你杀死的是谁吗?我丈夫。”
什么?!丈……丈夫?我这才意识到海怪也有亲人,也有感情。
“可是……你不该袭击海底汽车呀。”我说。
“我没有理由不袭击,”海怪擦擦眼泪,“我们本来在海底生活得好好的,可是你们一移民,就把我们往死路上逼。我们居住的海底岩洞被炸毁了,我们无家可归。前些天,我们一家子被一艘潜艇追击,我的小宝宝游不动了,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被激光炮打成碎片,我……”
海怪说不下去了,掩面哭泣起来。